西安有一座饭庄

　　■肖云儒
　　
　　两年前，我们“丝绸之路万里行”媒体团的车队，经中亚克孜勒库姆大沙漠南沿，到达乌兹别克古城布哈拉，受到当地人热烈的欢迎。晚餐时，烤全羊、煎牛排、大肉丸汤以及骆驼奶子、马奶子全套“文场子”、“武场子”端上了桌。丝路人的热情再一次感动了我们。
　　
　　但这一满桌丰盛的食品，却让人犯了愁。大家吃得很“斯文”，很“客气”，甚至很勉强。经过近一个月的旅途奔波，离老家西安已有近万公里，记者们愈行情绪愈高昂，而肚子却愈发愁——实在吃不惯异域饮食。那天晚餐后，大家在古城散步，想找方便面。不知谁在月下长啸了一声：“好我的妈呀，啥时能咥一碗陕西面呀！——”这声喟叹像是秦腔的过门，牵引出现场所有人的“乱弹”——
　　
　　想面！想羊肉泡！想肉夹馍！想锅盔！想水盆！想穰皮子！想辣子蒜羊血！……
　　
　　第一拨“乱弹”过去，第二拨登场，级别提高了一档——
　　
　　想葫芦鸡！想温拌腰丝！想奶汤锅子鱼！想驼蹄羹！还有狗日的饺子宴！……
　　
　　这算是“滚白”、“快板”吧，接下去便有了深情的“慢板”和“咏叹调”，细说起秦菜的来劲，且由秦菜的来劲泛漫到秦地的给力。味觉系统执拗顽固的记忆启动了感情系统温馨热络的眷恋。这是什么，不就是乡愁吗？不就是让我们失眠让我们流泪又让我们破涕而笑的乡愁吗！
　　
　　那晚，在异国的土地上，我给大家讲了第一次吃西安饭庄蒸饺的故事。我步入人生第一个工作单位是陕西日报社，上世纪60年代的陕报旧址，在东大街炭市街口，与西安饭庄紧邻。我每日晚饭后的散步区间，便是钟楼至大差市，对整条东大街作一次巡游，每次都免不了路过西安饭庄。50多年前，社会还没有走出饥饿的阴影，日常生活供应全部凭票，下馆子吃大餐简直是稀有的奢侈，何况是西北闻名的品牌店西安饭庄呢，想都不敢想。
　　
　　不久机会来了，北京电影演员剧团来西安人民大厦剧院演出话剧《野火春风斗古城》，当时的省文化局局长鱼讯为他们接风，地点就选在他们的住地，人民大厦正楼七层圆顶宴会厅。我作为记者被邀忝陪末座。记得那晚有上世纪一批著名的影星，于洋、赵联、王晓棠等等，放现在那都是“影帝”、“影后”、“爷”级、“霸级”的人物了。那次上了一道西安饭庄专门送过来的蒸饺。鱼讯局长还专门介绍了西安饭庄和这蒸饺的特色。真的香，真的油，真的解馋！要不是礼仪约束，以我当时油水极为不足，且又年轻而强大的胃，一定会当场失态，大丢其人的。
　　
　　自此，我心里对西安饭庄的蒸饺，便有了一个独特而又名副其实的定位：这蒸饺呀，是佳肴中的“于洋”和“王晓棠”。美不美，美到什么程度，你体验去吧！
　　
　　对西安饭庄的美食和美食美学，以后便逐步有了细微的了解和体验，这里且不去详说。有一个场面总忘不掉：那时的西安饭庄还是一色的平房，进了大门两边是用餐大厅，往里走有一个小院，四周是一圈包间。令人稀奇的是，小院中间铺有圆形的铁轨，其上有运送菜品的小轨道车。菜饭从厨房送出，置于小车上，照着包间号按电钮，小车便自动转到那个包间前，省时又省力。在当时可真算是“高科技”了，显示了长安第一饭庄的品位和新潮。
　　
　　直至打开西安饭庄的美食世界十几年后，我才真正打开了西安饭庄的历史文化世界。那已经是“文革”之后好几年了。上世纪80年代中期，中国文联书记处书记董良翚来陕西调研，我代表陕西文联陪同、接待。董良翚是革命前辈董必武的女儿，一个亲切平和的大姐。聚餐特意选在西安饭庄，我想给她一个惊喜。此时的西安饭庄已经修了面街的大楼。饭后，我和饭庄经理将北京客人专门引到一楼大厅一幅古铜色的大浮雕前，说这浮雕展现的是中国当代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：西安事变。你看，这是周总理，这是你父亲董必武，当时是中央驻西安办事处主任（西安事变后改为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，简称“八办”），这是张学良、杨虎城。为和平解决西安事变，周总理与董老就在你今天用餐的这个饭店宴请东北军、西北军的主将。你看这和谐的气氛，表明各方已经找到了团结抗日的最佳方案。历史在这里随意写上了一笔，中国之命运竟有了大的转折。
　　
　　良翚大姐又惊喜又感动，仔细辨认着古铜浮雕的每一个细微的部分，仔细询问用餐现场的每一个细节。两代人的心在浮雕前感应交流。那天我们照了很多照片，她说回京要分发给家里每一个人，而且让他们到西安出差一定要来西安饭庄。她说这个地方对国家对民族对她家，都太了不得了，都无法绕过，更无法省略。
　　
　　她这两句话真好，就用来给文章作结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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