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下女人

城镇化建设，把城乡人口的流动搞活了。农民进城生活已不再是梦想。乡下人和城里人原本就是由居住地不同而决定。由此造成的地域文化，教育资源，生活环境，商贸经济，信息拥有的快慢，思想观念的转变，以及生活方式的不同，也让乡下人和城里人有了较大的差距。而现在，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。在这种变化中，她不经意间由一个乡下女人变成了城里人，这让她异常兴奋和激动。

十几年前，她因孩子得病，因乡镇医院无条件看清孩子的病，才使她不得不去，而且是第一次去县城的医院给孩子看病，才让她第一次领略到县城与乡下的巨大差别。那时候，她第一次从灵魂深处意识到：男怕选错行，女怕嫁错郎的深刻道理。她猛然间感到一种鞭长莫及的遗憾和惋惜。她要是在婚前能去上一次县城，就宁死也不会在乡下嫁人。这种木已成舟的事实，让她如花似玉的美貌沦落到大山深处，像盛开在崖畔上的野花，再美丽也得不到赏识，还总以为那里就是她唯一的天地。于是她时常萌生出委屈的烦恼。从那以后，去县城生活，就成了她梦寐以求的心愿。

她一直在期盼，期盼一个机会。但有了机会都被丈夫阻挡。丈夫不让她出去见世面，害怕她被外面的精彩扰乱了心扉，从而不安心在这大山沟里生活。

十几年后的今天，孩子考上了县城高中，而丈夫再顾不了管她了，她才有了这个机会，去县城给孩子做饭，供孩子上学，终于实现了去县城生活的梦想。

初秋的太阳，仍然没有消退它烈焰般烤人的光芒。林立的高楼像大山一样挺拔，但也无奈何当空的阳光毒焰，而让风的翅膀也无法自由地飞翔。因此，整个城市变得像蒸笼一样。多数人无奈何这烦躁的蒸烤，只好躲藏在房子里，让空调的冷风吹淡满心的闷烦。然而，忙碌不堪的人，仍然在街道上穿行。女人们没有像她一样穿着衬衣和长裤，而是穿着让大腿不能再显露上去的超短裤超短裙和袒胸露背的半衫。她看到别人这样的衣着，珍贵的自尊心受到了挫伤。她的肌肤并不亚于那些女人，而自己的肌肤却被多余的布料遮挡了，这种遗憾让她自愧不如和羞涩难当，于是心中一阵潮热，满身的肌肤更加火辣辣湿漉漉起来。这时，心中又涌动起一种自信和不服输的勇气，她想，自己虽说是个乡下女人，但兜里的钱并不比城里女人少，能穿得起长裤，难道还买不起短裤吗？

她这样想罢之后，就傲慢地走进一家女人服装店，选了一套时尚的、天蓝色的连衣短裙和一条超薄的肉色裤袜，并当即换在了身上，而后把原来穿的衣服打包在袋子里提着，风光凉爽地走出了服装店，行进在街道上。

她原先穿的白色的高跟凉鞋并不落后，走起来和城里女人一样，脚下依然发出当当的声响，足以吸引男人们循声关注的目光。她那天蓝色的连衣短裙非常合身，恰到好处地显露出美丽修长的身体曲线；她迈着矫健的步伐走着，微翘的臀部有节奏地摆动，看上去既不妖艳也不做作，自然而优雅地衬托出她缓缓变细的腰围和渐渐变宽的胸背。

她的脸颊略微有点泛褐，毕竟比城里女人多晒了太阳，缺乏城里女人的白皙和娇嫩，但丝毫没有衰老的痕迹，却体现出健美而血气旺盛的青春气息。她不习惯带遮阳伞，也没有在脸上抹防晒霜，她拥有很强的抗紫外线的肤质，但又有别于乡下吃苦力的女人那种粗糙黝黑的皮肤；她的皮肤是地道的黄种人的那种肤色，很耐看，也很让人感到舒服和自然。

她黑亮的头发没有披肩搭背，也没有着意去染成泛紫泛红的颜色。她坚守着一种原始的本色，并且习惯将头发扎成一把刷子翘在后脑勺上，当她走动起来，那把刷子就会欢快地跳跃，显示出一种少女般的神韵。

这条东西走向的街道，在这正午的时光，确实行人不很多。但在行走的女人中，她的衣着的确很特别：那白亮的高跟皮鞋走动起来，犹如两片白云飘动。微风吹过，不时掀起她的裙边，在外露的两条闪亮健美的长腿支撑下，像撑起了一片蔚蓝的天空，让人感到特别而新鲜，素雅而洒脱，纯洁而爽朗，仿佛她就是秋高气爽的蓝天白云。

由于儿子的争气，让她有机会第二次来到这县城，让她有幸看到了这文明干净、繁华美丽的城市景观，心里充满了无比的新奇和异样。她不仅装扮了自己，改变了自己的形象，而且还要给孩子买几件像样的秋衣秋裤和生活用品。所以她走了许多商场和门店，置办好了应该置办的东西。

晚饭后，儿子去学校了。她一个人悠闲地又出去，她要去这个县城最大的广场，据说在七点多，广场有音乐喷泉，这是她从来没有看过的景观。

广场里，早已人山人海，自由组织的跳舞团队，有四五个方阵。由于舞种不同，喜好不同，年龄不同，跳舞的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了。

在一片多种音乐混杂的喧闹中，她走到四十岁左右与她年龄接近的舞队跟前，她看到足有百十人的跳舞方阵中，有好几个女人都穿她一样的衣服，这让她无比的欣慰和自信。她觉得她这个乡下女人，绝不亚于她们，绝不缺少她们的气质和风采；她自认为自己很漂亮，漂亮得几乎无人可比。

说起跳舞，她不很在行。但在乡村里，每年的春节，也常组织秧歌队，凭她的人样和身材，无疑少不了她的参与，而且常常是排头举镰刀的把式。所以，她看到舞场中所跳的舞，其实也没什么难度，她要是去学，也一定能学会，但她不能去学。

音乐喷泉终于开始了。观看的人其实不很多，大概城里人都司空见惯了。但她感到很新鲜，也很神奇。在一片铿锵有力的音乐声中，不知数的水柱直射天空，而后又直泻而下，有的高喷，有的低射，一排、一排如专业舞队，整齐得让人看不出丝毫零乱。一会儿，喷射出的水柱如风吹柳丝，摇曳多姿；一会儿，像喇叭花盛开；一会儿又像菊花绽放；一会儿还像节日的礼花在天空炸开的各种缤纷艳丽的花蕊丝……这让她大开眼界，眼花缭乱。她没有想到水会这么神奇，而且随着音乐的旋律和节奏，千姿百态，变化万千。她由此感慨：水能如此，怪不得人的变化令人难测！

她本来是个很幸福的女人，尽管身处乡下，但能安心务正地生活；尽管她羡慕城市生活，但在城市生活的久了，也会像长期生活在乡下一样不以为然。在她所住的村子里，也有外地工作的干部，近些年，常有人回来，在村里度假，还说究竟咱农村好——清静安然，空气清爽。她当时听了还纳闷，可现在去想，也许人家说的也对。人其实很怪，有的人往城里跑，有的人又往乡下跑；人的差别很大，人的变化也很大。

她的丈夫是个很帅的男人，也有本事，在村里养羊养猪，后来又种黄芪，种核桃，赚了不少钱。作为女人，她有吃有穿有钱花。但丈夫却把她管得死死的，哪儿都不让去，就连去个县城都成了她欲望中的奢侈，而他却满世界里乱跑。不曾想，这几年他变了，变坏了，他抽上了大烟，成了地道的“洋烟鬼”。从此他不管家了，也不管她了，她要不是孩子上学，也只能守家干活了。但孩子上学是天大的事，他不管，只能她去管。也好，她终于由一个乡下人变成城里人了。她的愿望实现了，可是她的忧虑更大了；她很想快活地生活，但她沉重的心境很难快活起来。丈夫除了跟她要钱外，再什么也不要了。他说，钱好。钱能买到快活，那种快活比她更漂亮，更销魂！

2015年9月9日夜于子洲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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